当下许多作家将自己最新的创作理念和现实描摹演绎在中短篇小说之中，多年后它们会纷纷进入书籍，但第一时间承接这些故事的仍然是文学期刊。yaxin亚新体育本报开启的“期刊微观”新栏目，从近期推出的文学期刊上的中短篇小说出发，为读者解读新作，以及变化中的文学创作趋势。

　　本期聚焦四位作家新刊发的中短篇新作，分别是范小青短篇小说《六扇门》、棉棉短篇小说《喝或者不喝》、辽京短篇小说《肾上腺素》、陈集益中篇小说《瞬间倒下》。

　　想必大部分读者会同我一样，当思绪被小说题目《六扇门》牵扯出充满腥风血雨的江湖画面后，却被开篇第一句“我终于加上了于梅的微信”马上甩回了现实。同样，《六扇门》也并不遵循“若小说以物件为题，物件通常是小说的行文线索”这样的拟题惯例——“六扇门”关乎“我”的记忆，但小说的行文却一直围绕着“谁是于梅”这个核心问题。

　　从“加微信”开始，范小青有意将小说放置在了当下人际交往网络化的背景之下。在微信的生态里，人和人的相识变成了动动手指加个好友那样简单的事情，而昵称、头像和朋友圈则构成了一个人的全部。正是从“我”的视角所看到的“于梅”微信朋友圈，加之那些言之凿凿的“听说”“据说”“小曹说”的故事里，我们形成了对“于梅”的基本印象——“于梅”热爱老宅旧居、助人为乐，并且人生有过跌宕起伏，目前在做房产中介，因为为人飒爽，所以生意不错，从过去到现在都“很于梅”。

　　但就是这样一个具体而充满真实感的“于梅”，在小说的最后却产生了身份争论：房产中介“于梅”只肯承认自己的微信昵称是“于梅”，却一口咬定“我”才是真正的“于梅”；“我”则坚持认为房产中介就是真正的“于梅”，而自己绝对不可能是“于梅”。

　　“于梅”的身份就这样陷入了“是与不是”的逻辑死胡同，直至最后也没有给出准确答案。

　　显然，范小青早就在前文为这样的结尾埋下了多处伏笔，譬如“我”和“于梅”的交错叙述、“我”所谓的“脑雾”等，这也让整篇小说多了许多意想不到的考究趣味。有意思的是，小说开篇是一句笃信的“我终于加上了于梅的微信”，到了结尾，“我”却不自觉地将自己代入到了“于梅”身份，问道：“我怎么不记得换回六扇门的事情了呢？”

　　倘若我们能回忆起文学评论家托马斯·福斯特的那句“过分的清晰会杀死小说”，继而摆脱“是与不是”的二元对立束缚，那么，重新审视小说的过程将更添思考空间——当下的生活本就充满着不确定性，谁都可以是“于梅”。

　　“于梅”活在记忆与现实的模糊界限中，是人们口口相传的风云人物，而当“于梅”成为一个微信昵称时，该人物的广阔性也便凸显了出来。或许，那些关于“于梅”的七七八八，正是以“我”为原型，并由许多个“于梅”拼凑而成的。所以，“于梅”本身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一种个性、一个符号。

　　小说的最后，“我放下了到底谁是于梅的执念。”或许，“于梅”的确定性，就是“于梅”的不确定性，就像当下生活的确定性就是不确定性——等待着每个读者自己去寻找和解读。

　　阅毕棉棉的新作《喝或者不喝》，真想引一句苏轼的诗送给她：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这种感受，贯穿于小说的一个核心问题：喝或者不喝。女人公希望自己不要喝多，因为喝多了会痛苦。但是不喝，似乎和自己的觉知相冲突。身处纷繁的世界，面对变幻的时代，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发声方式：内心的孱弱、纠结的阴影和遗憾疼痛……而一切的一切，让男女主人公在万花筒般的景象中，在古代巨塔这一个超现实的剧场中，其精神与变革的力量混合，让“传统在即将到来的蜕变面前成为了一件脆弱的工艺品”。

　　卡尔维诺在《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里曾这样说道：“现代小说是一种百科全书，一种求知方法，尤其是世界上各种事体、人物和事物之间的一种关系网。”或许受此启发，棉棉尝试摆脱依赖“个人经验”的叙述，试图激活并重建小说与现实和历史的联系。开篇第一句“可以设想一个类似于电影《卡萨布兰卡》那样的地方，但是在亚洲”，可视作是作者的有意为之，并给读者以巨大的冲击——难道这是作者对单一话语世界的拒绝？的确，作者在努力寻求对话，男女主人公的对话实录有力推动了情节的发展，而这也是棉棉寻求自己话语世界赖以存在的各个要素之间的对话，她期求大家都生活在一种宽阔而多样的空间中。

　　因为对话，人物的精神世界得到充分关注。男主人公是爱思考问题、反思历史的人，女主人公是要认识世界、寻找自由的人。他俩有差距，但是这种差距似乎找到了难得的平衡。

　　对话的目的是让彼此的心靠得更近，但是现实往往事与愿违。男女主人公的对话多少有点神似“等待戈多”的意味，他们自己也没有想清楚，可又想让彼此能够心领神会。毫无疑问，他们在表达各自的困惑，在寻求对话中求解。当然读者也可以理解棉棉想要表达的“喝或者不喝”的矛盾。这是作者的一腔热血，也可以理解为一种激烈的情绪。形式与内容博弈的写作，最终由作者来定义——“这是一个永恒的大家的城市！”显然，非虚构的经验完成了虚构的小说。

　　写作的困难，是在不变中看到变。无论世界如何变幻，悲欢离合也罢，时移世易也行，棉棉始终淡然处之——我不能不看到变，但是我能清醒地辨别变化中不变的美好。现代性的问题终究还是进行时，没有标准答案，只有参。正因如此，喝或者不喝的纠结，其实就是在回望历史。回望历史是长期且艰苦的自我的寻找,通过这种寻找才能使我们获得一种跟过去达成和解的方式。

　　过山车在轨道上飞速奔跑，呼啸着来到最高点。在向下俯冲前的两秒，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那一刻，人体的肾上腺素达到峰值，心理活动也变得更为纯粹，只剩下一个能跟自己对话的声音。时间很短，却能改变很多。下一瞬间的回落，已然标志着一场爱情故事的结束。肾上腺素飙升之后，人生的走向发生改变，或许仍然心怀执念，但也需要学会慢慢接纳释怀。

　　小说《肾上腺素》采用相互交织的双线结构，分别从小邱和智雅的视角，共同书写了一对年轻情侣在游乐园分手的故事。两条线索互为推力，呈现了这场爱情故事的全貌，读来平淡有味，极具层次感。小邱和琳琳中学毕业多年后又重逢，走到了一起。然而抑或是异国恋爱的酸涩，抑或是小邱家突如其来的破产，抑或是琳琳在大城市里心境的改变，又抑或是那场惊心动魄的过山车故障事故，这对年轻人被时代的洪流裹挟着向前，也被世间的变幻莫测冲散，而初到这座游乐场工作的陈智雅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见证了这份爱情的陨落。她在五颜六色的游乐场按图索骥，却在心中做着马尔代夫五颜六色的梦。面对失魂落魄的小邱，她不明所以，陪着他去轨道上找丢失的行李牌，分别时只留下一句“你们要好好的”。小说结尾将游乐场和飞机机舱内两个场景拼凑起来，道出了小邱和陈智雅两个年轻人历经变化后的决定——看过去的人，实现心里的梦，接纳变化本身，重拾心中的美好。诚然，小说的核心情节明白易懂，但作者的叙事颇有巧思。通过叙述视角的转换和大量意识流的心理描写，读者初读似乎摸不着头脑，但通过故事时间段的拼接与整合，逐渐还原出正确的叙事顺序，也渐渐理解了思想形象饱满的小说人物。

　　辽京将整篇小说聚焦于一个充满哲学意味的话题——变化。在游乐园上空盘旋的过山车即为生活。每一趟过山车开始前，没有人能为安全打百分之百的包票，就像那块行李牌来得出乎预料，但着实让过山车出了故障，把人倒挂在了顶点。我们的生活同样如此。即便我们精神抖擞面向朝阳微笑，也保不齐一小时后的倾盆大雨。每一天都是全新的一天，每一天都不作数，因为变化才是这个世界的必然。

　　那么肾上腺素呢？我想，它是深思熟虑后作出决定的勇气，是百般冷静后选择释然的大气，是面对变化无常依然直面现实的淡定亚新体育官网，更是接纳所有却不忘热忱的开怀。坐着过山车升到顶点的那一刻，肾上腺素伴着所有高昂的情绪达到峰值，再后来有的人开朗，有的人深思。不同的人面对世间变化的态度，总是截然不同，肾上腺素让你在那凝固的几秒里，聆听自己的心声，做出自己的选择。

　　每位作家都有乡土情结，但好的作品往往是“返乡记”，即离开故乡后重新审视与大时代的互映关系亚新体育官网，这就需要一种疏离的视角和文本的创新。近年来，陈集益的小说创作呈现“井喷式”状态，新推出的中篇小说《瞬间倒下》极具代表性。

　　这篇故事的构思十分巧妙，足以可见作者的纯熟技法：落魄的贵州代课老师冯开不远千里来到吴村，带着两匹骡子治理病树，骡子却成为振云觊觎已久的治病良药。于是，两个男人煞费苦心，为帮另一个男人治疗不育症而想尽办法。瞬间倒地的不仅是“为了女儿前途”的两个老男人，还有现代人轰然坍塌的精神世界，后者才是小说表达的思想主旨。

　　作者特别擅长写动物，小说里的两只骡子分别名为“阿俊”“阿俏”，在举刀取卵时，有一处细节令我记忆深刻：龙游大哥对振云说道：“老哥，我杀骡子时你要把手反背在身后。”一语道出动物的记仇，显而易见，他是以“动物视角”反衬人性的复杂与冷漠，传递出悲悯的情怀。

　　在小说《城门洞开》《离开牛栏的日子》《洪水、跳蚤》《哭泣事件》中，陈集益都生动地刻画过父亲的不同形象：软弱的、荒诞的、嘲讽的。《瞬间倒下》里两位“同命相连”的父亲是爱女如命：一个女儿小芹被小混混盯上着急离开找份工作逃离虎穴，一个女儿雯俐被禁足在杭州豪华的山庄，振云为了报答龙游大哥早年的救命之恩，踏上杭州之旅去看女儿以让小芹投奔她，却目睹女儿身处“虎穴”的尴尬困境。通过范保姆、小保安的侧笔描写，烘托出“救女”的紧迫性和荒诞性。

　　小说最精彩部分当属骡子倒地“回光返照”的悲壮场景，叩动心弦，又引人深思。“那地方可能杀过骡子的原因，总能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有时还会响起噗通一声，却找不到异常声响的来源。”当然，振云经过抢救落下半身不遂，并非是单纯的因果报应，那是狭隘的价值观。作者的深意在于，肉体倒下不啻于一种惩罚，让人们意识到精神世界的重量，从而觉醒，回归内心，重塑精神的信仰。

　　当下，揭示和反映现代人精神症候群的小说比较常见，极易陷入同质化和单一性，大大削弱现实主义的精神属性。陈集益独特之处在于，他不随大流，他避开热点，潜入“吴村”的精神国度，不断开掘新的领域，发现新的痛点，以朴实语言展现审美的张力，洞察人性的景深。正如巴赫金评价陀思妥耶夫斯基时所说，“因为他描写人，一向是写人处于最后结局的门槛上，写人处于心灵危机的时刻和不能完结也不可意料的心灵变故的时刻。”所以，小说的开放式结尾，不经意间深化了主题，点睛出小说的灵魂——倒下不可怕，可怕的是执迷不悟，丧失判断。

　　原标题：《当社交网络模糊生活边界，中短篇新作如何书写（范小青、棉棉、yaxin亚新体育辽京、陈集益）｜期刊微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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